鄭州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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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鄭州回來已有一個星期,心裏仍然沉重莫名。

自小讀書都說中國人「溫柔敦厚」,三十年前我們從廣州到鄭州的列車上偶遇的老周,是我們第一個觸摸得到的溫柔敦厚的原型。我們相處了好幾天,但至今我竟然完全記不起老周講過的半句話,因為他不多言。

三十年前的鄭州之旅,見﹕忘不了鄭州與他

 

三十年前的老周不老

這次我們再次從廣州坐火車到鄭州探望這位忘年之交,路上我們拼命回憶當年事。我太太說她最難忘的一幕,是我們深夜抵達鄭州後,老周幫我們找到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住下來,之後馬上倒了一盆熱水讓我們洗腳。須知當年的鄭州,在冬天是沒有暖氣的,在零下十幾度的電冰箱裏怎麼能睡?老周連這點也想到了。

這次重逢,我們才談得比較多。

開懷的老周

原來老周是祖籍寧波的上海人,難怪心思那麼細。他生於日本侵華與國共內戰的國難年代,十五歲那年,初中還沒畢業便韓戰爆發,憑著一股愛國熱情,他自己決定要上前線。他先進學校接受培訓,原來兩年的訓練,他一年便以優異成績完成,所以十六歲便當了排長。韓戰後駐在撫順,十年後退役被派到鄭州鋁廠工作,一共待了 35 年直到退休。他便是在鋁廠工作期間,有一次到廣州出差時踫到我們的。

我這次有機會問老周,當年文革剛結束不多久,仍然是政治敏感的年代,他這樣照顧幾個他從不認識的香港人,難道不怕有政治上的麻煩嗎?他回答說他沒想過有什麼麻煩,他記憶中我們背著背包,像幾個學生,他怕我們在這陌生的地方會吃虧。這種無私的施與,你我能做得到嗎?

最近十年,我結交了一位與我非常密切共事的上海人,所以對上海與上海人也算比較了解。像老周一樣,從中國最先進的城市派到較落後的地區工作與生活,最後還很可能在他鄉終此一生,這大概不是一般人樂意接受的命運。可老周卻沒有半句怨言,我但聽他對此只講過一句﹕想不到我大半生像個北方人那樣生活,不過我也習慣了。

最令我神傷的是他現時的孤獨生活。

他是七十五歲的老人,患有高血壓病,幾年前病發過一次要住院,我們離開鄭州後他又再犯病進院了。他的老伴比他大三歲,是在北京長大的東北人,比他晚幾年派到鄭州鋁廠,她的身體也不比老周好。他們有兩個孩子,大的女兒嫁了到美國,六年才回來一次,老二在北京有自己的「自由職業」,具體幹什麼老周不願多說,似有難言之隱。所以他們兩個只好孤伶伶的住在鄭州。

我問老周他有去旅行沒有,他說他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們隨處可見鄭州的老人在打麻將和紙牌,也有在公園一起唱歌的,但老周都說他們沒這種興趣。我估計他們始終是「外地人」的心態,雖說在此生活習慣了,內心卻不免仍然像個異鄉人。

我們來鄭州以前,原來想乘便在河南各地觀光,但眼見老周這種情況,便什麼念頭都打消了,心裏想﹕我們難得來一次,倒不如多陪他兩老說說話。

住滿了一個星期,太太開始咳嗽了,可能因為不習慣鄭州乾燥、多塵埃的環境,所以我們只好背著沉重的鄭州回到香港。

回來後我還一直在想老周。

我說他的生活孤獨,那不過是我代入他的處境而得到的感覺,老周本人卻是毫無怨言的,相反我看他表現得淡然自若,活得很有尊嚴。

我轉而去想我的心情為什麼這麼沉重。

莫非我把我對早逝的父親的所有思念都移植到老周身上?

莫非老周在我腦海裏早已成為古老中華民族的一個原型,老周便是鄭州,鄭州便是黃河,便是中華民族的發源地?

老周不多言,這古老的民族也不多言。我們眼裏的孤獨,在他們卻是一份神聖的尊嚴。

世人皆嚷嚷,老周與中華民族卻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像這裏的黃土高原一樣,老周永遠不老

 

1 則評論在 鄭州的沉思.

  1. You went all the way to visit an old friend? Good for you.
    [版主回覆10/16/2010 10:14:00]Yes, that was good.  What is a man stripped of all his fri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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