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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
最近再次啓動隨意行,又忙於分派我的藏酒給隨意朋友,所以一直擠不出時間寫這續篇。之後還有好幾場活動的報告要寫。完了以後希望開始我的浪遊計劃,心裏急迫,但路還得一步一步走。
喝了這些年,我覺得 Barolo 與 Barbaresco 是很實在的酒,尤其是單一葡萄園,他總會帶你去具體的地理目標,可以說是較爲知性的體驗。
Sangiovese 卻常常是 pure emotion。
這次我們開了三瓶不同年代的 Brunello。
Le Chiuse, Brunello di Montalcino Riserva, 2010 令我們期待已久,因爲從這個年份開始,莊主 Lorenzo Magnelli 決定把 Riserva 推遲至年份的十年後才推出,理論上到手的時候比較適飲。
但實際如何?
記得你上一次結束長途旅行臨上飛機那晚收拾行李的情景嗎?箱子塞得滿滿的,你要費盡九牛二虎的力氣,試了好幾次才可以把箱子的拉鏈鎖上。
我們喝了四天,就是那種感覺。2010 年溫和的天氣把泥土下面的整個世界都打包收進了瓶子。
第一天喝第一杯的時候還可以找到些深色的玫瑰花,但很快便被層層的黑土蓋著,果日如根日。
第二天是根日,更是泥土的世界,但那夾著泥土的黑果有別樣滋味。
第四天轉花,一切突然開朗起來。我們走進了松樹林子,口裏嚼著鮮果,呼吸著林中樹木與泥土的氣味,那是森林的派對!
酒才三個月前運到,或許再等一下會開放些,等三十年更好,有六十年更妙,但今天能與泥土零距離接觸也是極爲難得的 emotion,如果你有十瓶八瓶的話。如果。
有些酒是為思念故人而開的。
Baricci, Brunello di Montalcino, 1989 令我想起 Nello Baricci。猶記我們與老人見面時握著他强有力的手,又憶起他墓前的幾株茁壯的葡萄藤,那種對大地的依戀在 Nello 的酒裏可以捕捉一二。
1989 在 Montalcino 稱得上是個大災年,Soldera 乾脆什麽酒都不釀,但我在 Baricci 嘗過災年的異品 1987,所以沒事的。很巧幾個星期前有朋友開過這款酒,被那强烈的松露香氣嚇壞了。
我一開瓶,果然松露夾著濕泥土噴湧而出,可是幾個小時後的晚飯時分,卻跑掉了八成,拼命的開動鼻子吸管,倒可以探測到杯底的松露,入口乾净利落,酸度好,但慢慢地連那一點點的果也大部分溜走了。不能不信邪,那天是葉日!
跟著幾天,我們變成 Langhe 樹林的獵犬,不停地尋找那埋在地下的松露。
第二天中午仍是葉,似乎找到四成左右,也變得複雜了。
晚上 8 點轉果,我們在這之前個多小時開始晚飯,這時香氣頗爲緊閉,但入口幾乎完全融化,而且有些層次出來,松露大概恢復了一半。
晚上完全進入果了,我們再倒一杯,那松露終於冒出來了,但頭一天像剛挖出來的一大顆,是裸露的,現在卻混了有幾分像天堂莊的泥土芬芳香氣,複雜非常,入口也强有力的,豐滿而複雜。
第三天仍然是果,這時松露與酒已經混為一體,不辨牛馬,就像 Nello 長眠地下,葡萄是他,他是葡萄。正果已修成,果、礦物、酸三位一體,優雅,飄逸,成仙成聖,再無有挂礙。
我很久沒聽到 Francesco 的消息了,是他帶我進入他外公的世界的。無論他身在何方,我們都是 Nello 看護下的兄弟 — Fratelli di vino。
我很久沒有開 Il Colle 了。朋友讓我看了他們新年份的酒標,似乎越來越簡樸了,用的顔色也越來越少,是追求一種返璞歸真的境界嗎?真想回去看看。
這瓶 Il Colle, Brunello di Montalcino Riserva, 1985 令人很有安全感,那熟悉的發香樹木的氣味是成熟 Brunello 常有的,很鮮甜,幾乎多汁(juicy),不深奧,但可以忘憂。
我們喝到第四天,越來越好,始終甜美,但增加了勁度和深度,雖然與北方的 Brunello 比,總欠了些礦物味,我懷疑這是 Biondi Santi 的 Riserva 多年來要添加些 Le Chiuse 葡萄的原因。
幾瓶 Burgundy 當中,我要先講 DRC, Romanee St Vivant Grand Cru, 1996。
九年前的一瓶跟我們開了個大玩笑,照足店主的指示來開酒,卻吃了個閉門羹,非常掃興,第一次令我領略到處理 Burgundy 的不容易(見:最深奧的 Happy Birthday)。
今年我鼓起勇氣,再買一瓶來試試。
最近幾年我自己有耐性的試了很多次,我發現 Burgundy 與其他大酒一樣,醒酒靠的同樣是供氧氣的量與速度。
在這之前,我先開了一瓶 Follin-Arbelet, Romanee St Vivant Grand Cru, 2007 來做比較。
從第一天的根喝到第二天的花,可以發現這塊田在細膩中見力量。
第一天是根,早上 9:30 開瓶,並拔塞在原瓶醒,午飯時有深色的香料,晚飯時較重,多了茶葉與烟草,並有一點點紅花。入口中午輕盈,晚上變厚,滑如天鵝絨。我想根日的力量從午到晚逐漸在增强。
第二天是花。午飯時比前一天更豐滿,香氣一改前一天的混沌,變得更開放也更豐富,在帶泥土的香料和草本以外,還輕輕的出了花香。入口通透,優雅,或許層次算不上豐富,我懷疑年份與年紀應該是原因,如果不拿他與 DRC 比,這還是蠻不錯的 RSV。
我選了連續兩天花日來伺候 DRC, Romanee St Vivant Grand Cru, 1996。
第一天在早上 10:15 開瓶,馬上倒了 1/4 瓶進另一個小瓶。
午飯時與前一天開的 Follin-Arbelet, Romanee St Vivant Grand Cru, 2007 一起喝。1996 DRC 在深度與層次感都高了很多。發香草本、黑色香料和依稀可辨的花香同時湧現,看來這款酒仍然相當年輕,九年前的疑惑也一掃而空,當年初次叩門,原來他在倒頭大睡!我曾經懷疑是否忌日所致,便寫信問 When Wine Tastes Best 的編輯九年前的那天是何日,原來那天也是花日。
晚飯時我們先比較原瓶與換瓶的酒有何分別。結果與幾乎所有大酒一樣:原瓶強有力但較封閉,換瓶更香更通透但强度稍爲減弱。最好的做法是把兩者混合。
這時的香氣比午飯時更豐富,甚至有點 Monfortino 式,近乎暴動的狂野。各種知名與不知名的泥土與香料成分直如萬頭鑽動,像 Bartok 的作品那樣令人目不暇給。有一種很刺鼻的香料提供了很强烈的刺激,好像樂曲裏一件什麽敲擊樂器的一聲奇響。閉起眼來是 Monfortino 式的黑洞,但入口卻絕對是 Burgundy 才有的柔軟身段,經過打磨的,幾乎無縫的質感。我的筆記寫道:Majestic, aristocratic, but refined — more finesse than opulence!
無論你是否喜歡這種風格,這是偉大的作品。
第二天仍然是花日,我們晚飯時把剩下的酒喝掉。
很意外地,果掉了,結構散了,只餘一灘很泥土、稠密、含混的醬汁。複雜度依然是 Monfortino 式的,不過精力已幾乎耗盡了。
我查了 Allen Meadows 對這年份的描述:
The vintage can be described as a child of the north wind, as this climatic phenomenon played a key role in shaping the wines. The abundant crop had difficulty reaching full phenolic ripeness, and while the evaporation caused by the wind helped augment sugars, it also kept acidities high.
原來這是個陰盛陽衰的年份,沒有充足的陽光,龐大如 DRC RSV 便有種鬱結於内的感覺。或許我的朋友九年前的判斷有幾分道理,他說:「老實說對於 1996 年份的酒未來會不會大大改善我實在沒有把握」。我一直認爲天地人當中,天最大,這是另一證據。
三款 Gevery-Chambertin 卻把 1996 的陰霾一掃而空,也是這兩個月以來的大亮點。
我們連續三天品試了兩款 2007 年的 Armand Rousseau。
以前幾次在 Allen Meadows 主持的大師班試過這家膜拜酒莊的作品,是我比較喜歡的古典風格,這次我們在家用心聼 Charles 與 Eric 的演奏。
這兩款酒令我想起九年前我們比較 Giacomo Conterno 的 2006 Francia 與 2002 Monfortino 的情景(見:Giovanni Conterno 的第九)。
Armand Rousseau, Gevrey Chambertin 1er Cru Clos St Jacques, 2007 喝了三天,第一天根日,午飯時即開即喝已經有很豐富的濕泥土、焦土和香料氣味,隱隱有力量但藏著掖著,晚飯時有如熔漿,但依然步履輕盈,這種 Burgundy 的特異功能是天賦的。這經典的美男子令我太太也頑石點頭。
第二天進入花日,我們與 Armand Rousseau, Chambertin Grand Cru, 2007 一起喝,同樣在午飯前開瓶。Clos St Jacques 有如 Francia 2006,已經非常了得,相比之下,這 Chambertin 真可比作 Monfortino 2002,是巍然而立的巨構,噴發著香粉、檀香木和各種香料,但他的力量卻是内聚的而非爆發式的,這一刻竟然蠻適飲的,一則因爲 2007 是個溫暖、早熟的年份,更重要的可能是花日的春風效應。
Clos St Jacques 與 Chambertin 就像 Eric 與 Charles 兩父子,正如九年前的 Francia 與 Monfortino 好比 Roberto 與父親 Giovanni,同出一系,學徒與師傅的關係。
晚飯時的 Chambertin 更上一層樓,用原瓶的酒與小瓶子的酒混合在一起喝,中午喝到的各種成分這時候都融爲一體了,天水一色,集力量與細膩於一身,這是至今爲止我們最滿意的一瓶 Burgundy,容我說這是最有 Barolo 感覺的一瓶,一方面是因爲 Chambertin 有非常清晰的結構感,同樣重要的是 Armand Rousseau 服膺的似乎是一種古典風格,他總有一種 unforced beauty,就是不造作,乾净,綫條流暢,很自然的風格。至今爲止,這可能是最接近 Bruno Giacosa 風格的 Burgundy 酒莊,所以令我特別感到親切。
翌日我們才把兩瓶酒喝完,這天中午從花轉爲果。
Clos St Jacques 讓我們大吃一驚。第三日了,他竟然來了個火山爆發,噴湧式的香氣,完全融合,這天的表現才會令你明白爲何這塊田有 Grand Cru 的實力。好的田,好的年份常常要第三天才達到高峰,這是我近幾年潛心學習 Burgundy 醒酒方法所一再經歷的。
Chambertin 是第二天。小瓶子的酒爆發黑果與焦土類的惡香,原瓶卻像個等待噴發的火山口!混合來喝是最好的。我的筆記:
Very beautiful. The super fine-grained tannins makes me feel that this is as close as Burgundy gets to Barolo, in terms of its tannic structure, but it’s ever so fine and smooth, and super elegant but with concentration, never over the top. 君子!
我確信這瓶 Chambertin 絕對可以多喝幾天,至於 Faiveley, Chambertin Clos de Beze, 1989,我只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
1989 是個偏熱,高產的年份,Allen Meadows 的評價是:
The ’89 reds generally aged fairly quickly because they lack the balance to sustain them on their plateaus of maturity.
第一天是果日,我在晚飯前四個小時開瓶,小試有很強的菌香,我馬上把塞子放回酒瓶。
晚飯時菌菇大部分消失了,也可能是被柔和但豐富的果所掩蓋,酸度不錯,活像簡單的老年份 Barolo,比我預期好多了。
奇跡發生在第二天,那天是忌日。
午飯時我們喝掉原瓶的酒,連渣滓喝更濃但渾濁,不過顯然仍然有生命,沒有氧化的氣味。
晚飯時我們喝換瓶的酒。令我驚訝的是他好像回魂了:清純、通透、甜美,夾著玫瑰花香,如絲的質感,優雅至極,而且還有些許勁度,閉起眼來我會猜他是一瓶較好的陳年 Barbaresco!據説 1989 是不耐放的年份!
我曾經以爲 Burgundy 的眾村子中我最喜歡 Chambolle Musigny,今天這三款酒令我大為改觀,我今天願意追隨拿破侖,改投 Gevrey Chambertin 了。
後記
這次沒有 Wine of the Month。
沒有哪款酒是不好的,只有熟悉與不熟悉,符合預期與喜出望外的分別。
最近常常想著我們快要結束隨意行活動,踏上新旅程的事。我多次想起搖滾樂隊 The Band 為告別他們十多年演奏生涯而辦的一場告別演唱會,取名為 The Last Waltz。Martin Scorsese 把音樂會拍成一部很漂亮的電影,在開頭的部分他訪問樂隊的主音歌手 Robbie Robertson 時有一段令人難忘的對話。
Robbie Robertson 解釋音樂會的目的是 “We wanted it to be a celebration.”
Scorsese 馬上問他:“Celebration of what, the beginning or the end?”
Robbie 的答案令人拍案叫絕:“the beginning of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 of the beginning”。
Robbie 也說過(凴我的記憶):“18 years on the road, it’s a god damn impossible way of life”。
我們期待著隨意行的 The Last Waltz。這個月的大檢閲就當作音樂會的 overture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