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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日期:2025 年 5 月 21 日(花)
别了 Dora 我們便直奔萬巢之山,在路上接到十八嵗 Elisabetta 的電話,她剛抵達佛羅倫薩機場,馬上回來了。去年她問了我幾次什麽時候來,這次她特別調整去美國的行程趕回來與我們見面。
七年後的重逢,大家都有説不出的喜悅。
我們先隨釀酒師 Francesco 參觀酒窖。早幾年聽 Arthur 說十八嵗請了個年輕人 Alessio 打算栽培他接班,這次來才知道 Alessio 離開了,四月前來了個 Francesco,蠻年輕的,我歡迎了他,跟他聊了一會之後知道他是這一帶的人,家裏也種葡萄,來萬巢工作從 Elisabetta 身上學到很多東西,而且這裏接觸面也大很多,能見到很多各地來的人。看來他蠻喜歡這裏的工作的。
然後我們到試酒室。十八嵗早已開了瓶 2024 Canaiuolo 在恭候大家,她親自斟酒並為每一位奉上一杯,然後又開了 2023 Fiore。我建議在外面那塊我最喜歡的草地上繼續聊。
這是我們第五次來萬巢,在香港可能也見過她四、五次。我們早已把十八嵗當作親人了。她對我們非常熱情,感覺特別親切;她常說我媽是她姐姐,姐姐在天之靈會保佑她,在路上也保她平安。她以前每到香港出席酒展一定抽時間來我家與我媽媽見面,這次她還高興的提起她與她姐姐打過麻將。
剛坐下,她便高興得像個小孩那樣拿起手機要幫我拍照,弄得我有點尷尬,不過她的照片拍得實在不止一般的好,她把我當時的心情都描繪出來了。我想起了,她曾在羅馬念過藝術的。
這是萬巢山中我最喜歡的角落。我曾說 “她屋子前的草地寧靜、安詳,四處都是上帝的畫作”,每次來我們都喜歡在這裏坐,有時候與他們聊天,有時候就我們兩個人坐在那裏靜觀萬物之自得。我清楚記得上次上山時,我與一位剛從美國帶著柬埔寨裔太太來投奔萬巢的 S 也在這裏喝著新年份的 Canaiuolo,我跟他說了這番話:
他倒了一杯 2017 Rosato Canaiuolo 給我們,滿眼夢幻的我,跟他直説:
每次到此,我都悲喜交集。這裏的一草一木都令人陶醉,但同時想起主人不願在此享受安逸,而偏要奔波全世界,想拉老弱者和迷失的青年上山療傷,可惜鼓掌者多,知音者稀,能伸出援手與她同行的更如滄海一粟,我自己也是個逃兵,每念及此,我便悲從中來,無奈至極。
我既為她心痛也因爲愛莫能助而深感愧疚。
後來不久,聽説 S 離開了。
晚飯酒
Elisabetta 是個性格很剛烈的人,我們在晚飯時便因爲別人的一件小事情吵起來。不過她放得下,晚飯完了我們便沒事了。偉大的人胸襟大,常人卻不容易明白她,所以不容易與她相處。她多年的助理 Alberto 可能是例外。
晚飯後雨過天晴
我記得我第一次上山便被她一句:“He doesn’t believe in me”(他不相信我)刺痛了。她覺得我認爲她的基金會不可行。(見:2014 踏進意大利酒的世界(外篇之七)— 再次迷失在萬巢之山)
還有一次,我陪她坐計程車囘酒店,車上我們正在聊她為基金會籌款的事。我職業生涯很長時間為美國佬打工,本著我的經驗我想勸她學學美國人做項目那種認真的方法,把基金會要辦的事做個扎實的可行性報告,這樣更好説服募捐對象。我只講了半句 “You can learn from the Americans (你可以學學美國人) …”,她便大發脾氣,我只好住口,一時間僵住了。下車後,她抱我又親我。第二天,沒事了。後來我才知道,她非常討厭美國人。七年前見她時她還嚷著要寫信去教訓 Donald Trump(特朗普)。
回想我發現 Elisabetta 是 13 年前的事,我是很偶然在香港的一次試酒會上碰到她的,我回家翻查 Nicolas Belfrage 的書才知道她是個大神!
Nicolas Belfrage 在他的 Tuscan wine(托斯卡納葡萄酒)的專著裏介紹過上百個酒莊,一般他會在文末評介一下酒莊最值得留意的酒,唯獨在 Montenidoli 這一章,他只語帶神秘的說道﹕
The essential ingredient of Elisabetta Fagiuoli’s wines is soul, and you can’t describe soul.
You have to sense it, taste it, relate to it. So I won’t attempt to describe her wines, except to say they’re different. I will merely give you their names and a little information, urging you to track them down.
Elisabetta Fagiuoli 葡萄酒的基本成分是靈性,你無法用文字描述靈性。
你必須感知它,品嘗它,與它產生共鳴。 所以我不會試圖描述她的葡萄酒,只會說它們是與別不同的。我只會告訴你酒的名字和一點資訊,敦促你追蹤它們。
我花了 13 年去感知、品嘗它,並與之產生共鳴。我今天可以說:我大概懂了。
她的酒與 Il Paradiso di Manfredi 和 Sanguineto I & II 相類,同樣元氣十足(Vita),或者說都充盈著天地的精氣,的確令你感到有靈性,而這靈性的來源是他們實行的原生態種植。
借用一句廣告標語:There’s nothing between my wine and the soil(我的酒與土壤二而為一)。
Slow Wine Guide 對 Dora 的酒有一段很好的描述,我認爲同樣適用於天堂與萬巢:
她的作品如此真實、不可複製,導致了一種似乎不可能完全實現的葡萄酒,那是人類和地理景觀的連續體 …… 在一種相互影響中,葡萄葉的顏色、大地的芬芳、葡萄酒的味道變得更加明亮、更加強烈、更加清晰,這是一種“幻覺”嗎?
兩年前,向峰想開一家農業公司,要起個名字。我想了一下,建議他叫 “土人也”,人夾在土中,這不正是 Slow Wine Guide 講的 “人與土地的連體嬰” 嗎?向峰常跟我說,原生態種植令農作物不光健康,風味也一定更好。去年他種的草莓讓我完全信服了。
還得謝謝向峰的啓發,讓我更明白這三家 “土人也” 酒莊的精髓。透亮、直接、自然是他們的共同點,不過不同的風土又令他們表現不一樣:天堂莊細膩、圓融;Sanguineto 率真、開闊;而萬巢堅韌不拔。
三家當中,只有 Elisabetta 從葡萄園細分出 11 款酒,這些酒既代表不同的葡萄與地塊,也講著不同的歷史故事。
這與她的出身有關。
Florio 與 Dora 都是托斯卡納的佃農之後,Elisabetta 從北方 Veneto 地區來,到羅馬念過藝術,後來不知何故拿了祖母給她的錢買下了 Montenidoli 整個山頭,自己拿起鋤頭,開墾出 20 公頃葡萄田。她不群不黨,不加入當地的 Consorzio(農會),也沒聼她講過幾句其他酒莊的話,但她在法國布艮地認識很多人,每年她都去 Beane 的拍賣會。 所以她是個有學識,有身份的人,流落民間,幹起農業來也帶點知識人的書卷氣。
這次她在她屋子裏很高興的讓我們看她從書架上拿書,那些書是一塊塊的石頭,書架上堆著巨型的貝殼化石。這是很形象化的夫子自道:知識人讀土地,讀大自然,一位藝術家跑到山野去畫了 11 張寫生畫:素描、水彩、水墨、油畫一應俱全。
睡了一覺,第二天她精神很好,帶我們在她屋子裏逛了一圈,還讓我們擺拍她五十年前在雜誌上出現過的一張照片
如果她滿足於畫她的畫,她在那天堂一樣的山上會過得很寫意。可是她偏偏不肯當個居於山上的仙人,還想下凡濟世,於是她不停地奔跑,不為賣酒,而爲籌三百萬歐元去翻修兩間有點破舊的屋子,然後去世界各地邀請孤獨的老人與問題青少年,讓他們在萬巢山上交流,與大自然共處,這是最好的療愈方法。
她說她的伴侶 Sergio 曾在山上教導一些迷途的青少年,幫助他們療愈。Sergio 去世後,她想繼續做,而且做得更大。她自己五十多年前在這裏開山闢地,敢教日月換新天,今天再做一次有何不可?
她可能是這樣想的。
但她第一次向我提起這個計劃時,我便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問她具體怎樣做,各地來的人言語不通,怎麽交談?孩子可以玩手機嗎?她想了一想,說或者限制一天一個小時吧。
她沒有具體的計劃,認爲先要做第一步,便是翻新兩個屋子,她需要三百萬歐元。2014 年那次我上山,她便説她馬上要去美國見 Bill Gates(比爾蓋茨)和 George Soros(索羅斯)。
我想想:三百萬歐元對這些富豪不是什麽錢,但萬一你把屋子翻新了然後什麽都不幹,你拿著升值的房子豈不賺大了?人家沒有看到你提出一個可信、可行的計劃又怎會掏錢幫你?
每次見她我都想幫她把項目具體化,提了不同的方法,可是都不成功。
後來我改變了想法。她可能不一定要辦成這件事。她為信仰而活,而不是爲了什麽具體的目標,這比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要高得多。無論她是否辦得成,我要支持她永不言敗的偉大精神。我開始定期捐款給她的基金,並且不再問她怎樣做。
這次在山上,她說她目前籌了一百萬,還差兩百萬。她又講了她剛去美國籌款回來,碰到兩個很棒的女人,很支持她的項目。她說她會馬上寫一份簡短的 Mission Statement(使命宣言),第二天發給我。她提了我幾次說無論我同意與否,一定要給她意見。
第二天我們離開萬巢之前,她設了個盛大的餞別宴,我們輪流送她禮物令她高興不已。她尤其是喜歡向峰送的《蘭亭序》畫屏。我送了她一瓶大香格里拉產區的乾白。
Happy Wines for a Happy Lunch
那天早上我收到她的使命宣言:
We want to connect the future to the past.
The riches of old civilizations
Must fertilize new generations.
Old and young will gather
On the top of the
hill of Montenidoli
for meetings seminars, debates
to be spread through the web.
Sharing cultures gives friendship and peace
我們希望將未來與過去接通
古老文明的財富
必須給新一代施肥
老少咸集
在萬巢之山之巔
會面、舉行研討會、辯論
通過網路傳播
文化互享會帶來友誼與和平
我們下一站是 Piedmont(皮德蒙特)。我在路上給她回了信。
我大意說:
您都說對了,但 99% 的人不會明白。他們都追問你具體怎樣做?我以前也如此。不過今天我弄明白了。問具體細節的是我這等平凡人,偉大的人不理會有多難,甚至生命也可以捨棄,爲的是追求夢想。基督教有使徒保羅,佛教有玄奘。他們出發前都不知道以後會如何,但他們心中有很堅定的信念。你就是那種人。我今天站在您的一方,是 1% 的一份子。所以我支持您。
她一個月後囘了我。她剛寫了個新宣言,先發給我看。她第一次向我透露了她的真實年齡。她最後一句這樣說:
After 60 years of hard work the time has come to find an open heart, willing to take over the property and the aims of the Foundation,
經過 60 年的努力,是時候去找一顆開放的心靈,願意接管產業和基金會的目標。
我囘了她很長的信,大意是:
我剛認識您的時候以爲您是個道家,後來聼您說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才知道您同時是個儒者。但老子一生只管理官家圖書館與著書,沒有為大自然做過什麽;孔子周游列國也未嘗為明君重用,他最大功勞是編書,要等三百多年後才得到漢武帝賞識。
您今天成就了道家的偉業已經很了不起,在此生要同時成就儒家的大業恐怕不太容易。今天大自然遭逢浩劫,您倒不如把萬巢辦成一所可持續農業的學校,召集全世界的老農和幼農在此聚會交流,他日新一代農人當中或許有人有志扶老護幼,您就讓後人辦吧。您可以等三百年嗎?
我還向她推薦了一位農業專家。
我在等她的回信。上星期我又捐了一筆小錢給基金會。她回信感謝我們了。
行必達。我相信不再十八嵗的 Elisabetta 會找到繼任人的。
我相信。
附錄:我的萬巢遊記
(在香港的初次相遇)漫步 2012 國際酒展(下)﹕夢遊萬巢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