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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貼在這裏,是為了方便自己閱讀。不知怎的,總覺得這是很搖滾味的文字。查資料,知道張承志很喜歡 Bob Dylan。他們同是最好的搖滾詩人。
7
长城以南的一对姊妹,是古老的黄河和长江。如果黄河及其流域是那位浑身褴褛的母亲,那么长城及其地带就是她的沉默强悍的哥哥。在长城穷苦而有力的陪伴和支撑下,黄河之水先是一泻千里地奔腾冲流,渐渐地变成了沉重地涌淌前移。她黄色的水浆,真的像两岸北方人的脂膏。
在出海口,在她再也没有力气但终于流到的尽头,她已经变成了一片缓缓涌动的平原。在那里,一眼望去已经分不出水和泥,辨不出土地与河床。黄河到那里已经无所谓出海,她已经是一片几乎成型的陆地。
黄河从河南省开始就遥遥眺望南方。她想乞求水量,稀释负担,她快要流不动了。
但是南方的长江对她已经竭尽全力。自古以来开凿运河编织梦想,南水北上的计划已经几经实施。长江拖曳着更大的流域,被更庞大的如蚁人群和密集村镇累挂着;几千年来疲惫不堪,几千年来有心无力。
长江在一片嘈杂的中国话声浪中,朝着她北方的长姊喊道:我的生涯更艰难!
于是黄河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她还要滋润长城——那一贫如洗又犟顽沉默的兄弟。南方暴雨又袭来了,长江的呻吟已经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黄河展开两翼,让血水中溶进更多的泥,咬紧牙关不再做声。中国,古老的中国,就在如此一个家族的框架中,相依为命地挣扎前行。
一切真实就是如此,一切悲哀就是如此,一切原因就是如此,一切前景就是如此。
难道由于如此的一切,中国就应该被西方列强摆上案板拿起菜刀一块块地切开吃掉吗?难道由于如此的一切,中国就应该在一百年前忍受旧殖民主义、在一百年后再承认新殖民主义吗?
庞大的中国知识分子阵营,为什么如此软弱、软弱得只剩下向西方献媚一个声音?
8
总要有人站出来。
哪怕只是为了自尊,我也决心向这世界体制开枪,打尽最后一颗子弹。我的血源在西亚,我不喜欢炎黄子孙这个狭隘的词,但我是黄河儿子中的一员,我不愿做新体制的顺奴。
长城几经修复但确实残破不堪。黄河已经沉重得快要完全滞涩。长江被人口和暴雨改造着,正在变成南方的黄河。
——但这一切并不说明:中国应该由西方列强来统治。
未来的苦痛将是巨大的。也许只是从心上流血,也许是些微的富裕和深刻的屈辱。也许真理正义都一文不值。也许对手是同样喝黄河水长大的同胞。
——此刻已经应该行动,怀着哪怕错了的预感,只靠被人嘲笑的自尊。
日本的商人,美国的大兵,已经在准备出发了。
我幻想改变一种语调,或者只是呼吁这种语调——我希望有许多文学新人(老人决不可能战斗。不是因为他们老,他们中有不少才三四十岁,而是因为他们思想的奸狡)以这种语调写起来。
应该有很多人深入生动地描写长城地带、描写黄河和她的南方的长江流域。应该是一种新鲜的文章,不像贱卖民俗肤浅猎奇的电影,也不像搜集鳞爪故作大说的实录——它们应该生动地、缓缓地淌入人们的肺腑,用真实的描写给人们以认识和尊严。
幻想不会像水一样流掉。水其实从来没有无意义的流失,如黄河长江,从来都是在流动中养育着文明和生命。文学的幻想,现在才刚刚在中国人的心中出现。
踩着贫瘠的土地,登上山顶攀上长城,远方蜿蜒的两条江河遥遥在望。这就是你我的家乡,清贫的祖国。她依然缄默无声,一任命运的摆布。选择只在你我,抉择只在你我,在这既充满希望又充满险恶的二十一世纪。
在一切预感被推翻之前,在一切预感被验证之前,人的自尊和高贵比什么都重要,文字的正义和品级比什么都重要。
9
你总在强调第二次新大陆。你欣喜若狂地发现了一种认识,那种认识在我们贫瘠过分的教科书知识中和在我们丰富激动的革命史知识中,都没有出现过。你那么真诚,那么热情,这两者在中国和亚洲太罕见了——而你注意到这种时代特征之后更加十倍地真诚和热情。
我总在悲观主义的深渊中不能自拔。我竭力掩饰你的发现对于我的刺激,这种刺激过去在内蒙草原,又在天山南北的美丽新疆,最后在西海固代表的黄土高原, 已经降临于我多次了。除了真诚和热情,我还倾注了你不可能想象的——能力与行动。而我最终的结论是我们无路可走。这样说,本身就是难以被饶恕的,好在这是 秘密的交流,甚至可以是一种独白。我们面临的世界,也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无耻。我没有根据证明,我只有不祥的预感,加上一些线索或蛛丝马迹。
你知道,我们的声音有多么微弱——当你为我的诗和那些动人的歌感动不已时,你知道世界的声音是什么,世界的耳朵在听什么,你知道么,我们的声音和草地上羊羔的一声咩叫、和西海固荒山里的一丝声响,并没有区别。它们消逝了,流走了,失败在我们不屑一顾的世界的噪声之中。
你的弱点在于你忘了你属于一个失败文明的象征物——中国人。我的劣处在于我重新明白了我属于这被我反击过的中国人。无论血怎样变,无论人怎样走,无论 条件和处境怎样变,我们不会摆脱这个命运——落日时分的中国人。黄昏之后,景象将黑暗得不容忍一点点浪漫联想;奸狡型的中国人早已经占据好苟活的位置了。 无论从旧大陆到小岛屿,还是从旧大陆到新大陆,你只要坚持你的色彩,那么你的命运很可能只有一种——被歧视。
你能想象被那些唱着你喜爱的摇滚乐曲的歌手们歧视么?你能想象被那些清贫执着的神父们歧视么?你能想象被同一战壕般的六十年代人歧视么?你能想象被黑人和印第安人歧视么?
——我没有说这是结论。我只有不祥的预感。这是一种思想的友谊;在你上路前我就当提醒你。这并不是务实。这是企图寻找正义。
如果你读着感到震惊,那么我想说:我爱你。
10
我一直想,文明的战争结束时,失败者的废墟上应当有拼死的知识分子。我讨厌投降,文明战场上知识分子们把投降当专业,这使我厌恶至极。
也许这道算式错在——我们把人家错当了失败文明的同类。
也许惟有我们亚洲人,惟有我们中国人才被世界视为失败者。人类在层层歧视,集团之间彼此隔阂,同室操戈,煮豆燃萁,谁都只为利益结党——难道我们有自作多情的地位么?
在草原插队时,那时是二十年前,我有生初次感到过人之间存在地位的差距。太遥远了,太模糊了,你可能忘了,像忘记蒙语从一到十是什么一样。或者你根本 没有体会过。而我铭心镂骨地记住了。我记得在家庭、金钱、血缘方面的弱者曾经多么低贱。二十年后,我面对世界重新感受到它时,我震惊,我沉默。
对于我,此刻我活着,那我就把明天当成末日,只为此刻而写作。我不需要读者,我不需要世界听见这一微弱的喊声。我只写给你,我的影子,我的回声,我的爱人。
失败的大陆像一艘下沉的巨船。我是它还给卑鄙海洋的一个漩涡,尽管我不能成为桅杆上的旗。中文是不死的,用中文这样写的人虽少,但也不仅我一人——这就是我们起誓追逐的道路。
出发吧,到这条道路上来,我等着你。
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