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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ndi Santi 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奇酒。
我們曾多番試圖了解 Biondi Santi,但好像劉姥姥進榮國府一樣,出來以後只有敬畏與驚嘆,所以我以前寫過兩篇學習報告,都以仰望為名。(見﹕“My brother Brunello”: 仰望 Biondi Santi 與不與培塿為類﹕再仰望 Biondi-Santi。
如果你以前問我是否喜歡 Biondi Santi,我會說 I don’t know how to love him。
這榮國府的奇珍可多著呢,但我最難忘的首先是 Franco 對他的 Brunello 兄弟的深情,我認為他的 “My Brother Brunello” 的一番話是有史以來對葡萄酒最至情至聖的流露,我對意大利酒的熱情多少也受了這句話的影響。但令我難忘也更難解的是 Franco 對他兄弟的壽命為何有這般執著。
所以我可能跟很多人一樣,對 Biondi Santi 敬畏多於喜愛。
直到這次 Montalcino 之行,得到 Franco 外甥女 Simonetta Valiani 的引見,我們有機會站在活生生的 Biondi Santi 面前,我才開始學會喜愛他。
當初我們有點緊張,但令我們驚訝的是,他並非甚麼老祖宗。坐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參透天地與人生的 90 歲仁慈長者,這如沐春風的一個小時,是我們此行的第一個高潮。
三進大觀園
我們的談話從香港和中國開始。
Franco 遞給我一本以「香港」兩個中文大字做封面的厚厚的書,並說他三十多年前到過香港,住在文華酒店。我邊翻看這本美國葡萄酒拍賣行的目錄,邊聽到 Franco 問香港換了主人後有怎樣的變化?
葡萄酒是何等高貴,那容政治玷污?所以我簡單的回他說﹕其實沒甚麼不同,你住過的文華酒店還在,而且仍然是世界上最好的酒店之一。
但看來 Franco 更大的興趣是為何拍賣的酒幾乎全都是法國的?
我很快的翻了一下,發現意大利酒只有短短的半頁,而且都是 Bruno Giacosa。
我說這是世人無知的結果,法國酒的 branding 做得比意大利早,所以新興國家如中國除了法國別無選擇。
我問 Franco 何不到中國一次,講講這個葡萄酒的傳奇,讓中國的酒民多一個選擇?我記得 Kerin O’Keefe 肯定的說 Brunello 的第一個浪潮並非始自 DOC 的建立,而應該是 1969 年意大利總統在倫敦的大使館擺下的國宴,一瓶 Biondi Santi 1955 令英女皇與眾多貴賓都為之傾倒,意大利保持了大半個世紀的最大秘密首次曝光,Brunello 的世界地位確立了,新的酒莊也蜂擁而至(見 Kerin O’Keefe 著 Brunello di Montalcino,第 50 頁)。中國人最敬重歷史和傳統,如果這個故事再由 Franco 親自向中國人講一次,必然引起另一次哄動。
Franco 微笑了一下,然後說他很久沒有出門了。打個比喻,那條小船他已經划了大半輩子,現在他應該放手讓船漂流而去。我一時怔住了,很驚奇 Franco 怎麼用了佛家有名的「筏喻」來說法呢?金剛經有云:「如來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他自 8 歲開始在酒窖工作,18 歲第一次下田,90 歲的他已經歷了 72 年份的葡萄收割,我們尚在此,斯人卻已度彼岸。
但我還是沒有放棄。我說我這個想法一則為中國人,另外也是為了意大利酒。要有 Biondi Santi 這種地位才能令世人明白意大利酒的偉大傳統。
在座的一位朋友轉了個話題,問他有甚麼話要跟中國的讀者說?
老先生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徐徐吐出幾個字﹕他的酒是 “Simbolo dell’ Amore”。
在場的意大利朋友幫忙把這句翻譯為 “a symbol of love”。這時的氣氛有點像一場貝多芬第九演奏會的樂章之間的片刻寧靜,表面鴉雀無聲,氣氛卻緊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Franco 看到我們的惶惑表情便接下去說他想為讀者留一點想像空間。我想起中國畫的留白技巧,心裏暗叫﹕高手!我說這也好,像喝酒一樣,每個人一定會有不同的感受,就讓飲者自知吧!這時 Franco 向助理要了一本厚厚的字典,翻到其中一頁便像吟誦似的唸了一大段我聽不懂的意大利文,他的助理顯得有點慌忙,根本沒辦法追得上他,也沒有再為他翻譯內容。
這時我想到的是以前看過一本讚頌意大利語言的書,作者說意大利人是感情豐富的民族,所以他們講感情的字可以舉出來的便有 affetto, affezione, amore, amorevolezza, benevolenza, inclinazione, passione, amicizia, amistanza, amista, carita, tenerezza, cordialita, svisceratezza, ardore 和 ardenza 等一大堆。最好笑的是一位剛移居到美國的女孩子,聽到美國人動不動便用 love 這個字,感到很大惑不解。她說﹕
“People were always telling me they loved my hair, my eyes, my spaghetti alla carbonara,” she explains. “How could it feel special when a man said he loved me?”
(Dianne Hales 著 Le Bella Lingua, pp.213-214)
所以我不想把 Franco 的 3 little words 翻成「愛的象徵」。
其實還沒等 Franco 講出他的 “Simbolo dell’ Amore” 以前,我猜他會重彈老調,講他最愛的 “longevity”。因此我聽到他講 l’amore 以後,驚惶甫定以後頭一個猜想是他已到達彼岸,所以生死(longevity)已不重要,他和他祖輩一直要追求的是彼岸的 l’amore,酒不過是舟。
我也記起一些傳聞說 Franco 的兒子 Jacopo 沒有參與酒莊本身的管理,甚至有父子不咬弦的傳說。又有人說他寄望於他的孫兒(其中一個與他父親同名 Tancredi)。果如是,則 Franco 可能已經看透凡俗,不再管身後事,像莊子說的「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
我不肯定,所以我繼續在思索。
之後他的助理帶我們去參觀酒窖。不知道是因為我以前已看過很多他們的資料,還是我已掉進了關於 “Simbolo dell’ Amore” 的沉思,我已經沒有心思去細看了,但最令我吃驚的是他們竟然還在用一個過百年的老木桶。這幾天我們參觀了幾個酒莊,聽到的是一般 20-40 年便要換新的木桶。但這裏是 Biondi Santi。
我最感好奇的是木塞,因為這是百年老酒最弱的一環。助理說 Franco 一定用最好的,但這事情她說不清楚,最好直接去問他。
我們進入試酒室,沒想到是由 Franco 親自主持試酒。他很有禮貌的請她外甥女坐在他的左側,我太太坐右側。
過程當中他介紹了試酒室四壁懸掛著的歷史文獻,對這些我大多耳熟能詳,所以也沒有在意聽。我留心的觀察了 Franco 的神情和一舉一動。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全神貫注的試了一口最基本的 2008 Rosso 以後,便在紙上小心翼翼的記了筆記。這個小動作對我很是震撼。八十多年來,他喝了多少瓶 Biondi Santi?區區一瓶 2008 Rosso,難道這次他又有甚麼新的發現?我實在想不明白。除了l’amore,還會是甚麼?
但 Franco 在試過了三款酒(2008 Rosso、2005 Brunello 和 1997 Brunello Riserva)以後,突然要助理跟我們說﹕他要補充他剛才說過的話 — 除了 Amore,他的酒還代表了 Armonia。這個字好翻﹕Harmony 或和諧是也。所以他要跟中國讀者說的是他的酒是 “Simbolo dell’ Amore e dell’Armonia”。他又舉了 La Traviata 裏的小提琴樂段來說明他所指為何。
Paolo De Marchi 曾提醒我說 Brunello 的酒精、丹寧與酸度常常會打架,但他講的是年青的 Brunello。我想 1891 Biondi Santi 已到了萬化俱寂的境界,有的只是和諧。這大概是 Franco 試酒的時候想到的。
我馬上跟 Franco 說﹕那你與中國人便有著共同的語言了。中國人可能比較害羞,所以對意大利人見面時又擁抱又親臉的動作有時候會不知所措,甚至把身子一縮。因此我們古老的習慣是不太把 Amore 放在嘴上的。但和諧卻是中國的核心價值。試想想十幾億人要擠在那麼小的一塊土地上,對我們來說,和諧共處便是愛的表現。
Happy as a kid
我借這個機會再次懇求 Franco 親臨中國,用我們的共同語言介紹這個意大利傳奇。如果他不能親自來,或許可以邀請名酒評家辦一個類似 1994 的百年試酒會,Franco 的講話可以透過視像由衛星現場轉播。我想 1994 的百年試酒會應該是 Franco 接手管理酒莊後最得意的作品(見﹕“My brother Brunello”: 仰望 Biondi Santi 的描述),所以他聽我這麼一說,臉上馬上露出孩子一樣的可愛笑臉,還打趣的說大可以用 iPhone 收看!
花了三個半小時,我下的嘴頭都沒有成功,換回來的是 Franco 送給我們的一本畫冊。
我們話別以後,Franco 要我們在外面花園等他一下,他要他的助理臨時為我們準備了一份厚禮﹕一瓶 2006 Annata、一瓶 2006 Riserva 和一瓶 1998 Riserva,因為老先生覺得我們很有 passion。
我心裏明白,令他留下一丁點印象的,並不是我這個黃毛小子。我只知道從今天起,他的心裏有中國。
從今以後,我既崇敬又喜愛 Biondi Santi 了。我奇怪這個過程竟然不用花一百年。
後記之一
我想交待一下當天試的三瓶酒。
海拔近 500 公尺的 Il Greppo 令 Biondi Santi 的酒結構特別強
- 2008 Rosso 最開放,花香撲鼻,很圓潤,力量與優雅集於一身。這是個陰涼的年份,按理應該比較清秀,女性化一點,但 BS 絕對是鬚眉。Franco 以前曾在哪裏說過,如果 Montalcino 要仿照 Burgundy 那樣做 zoning,他的 Il Greppo 應該是獨立的一塊。信焉。
- 2005 Brunello 聞起來很豐滿,但目前比較緊閉。沉甸甸的,丹寧很強,但酸度好。這是另一個陰冷年份,很多酒莊的酒柔順而甜美,BS 又是另一格。
- 1997 Riserva 有很好的香氣 — Tuscan 林子的泥土、樹皮,煙草等,依照 Biondi Santi 的標準顯得比較早熟,可能因為 1997 特熱的天氣吧,但這瓶 1997 的果味有清晰的輪廓,不像我最近喝過好幾瓶近似果槳的 Brunello。他有點 brooding 的味道,這又是拜 Il Greppo 的高地勢所致。
總的來說,今天最好喝是 2008 Rosso,但這對我來說已經沒有甚麼驚奇可言了。
後記之二
BS 的酒為何那麼長壽?有些老的 Annata 為何酸度奇高?這是我寫了兩次 BS 百思不得其解的懸案。
讀 Kerin O’Keefe 的專著得到了一些提示。她說很多傳統的酒莊喜歡等酸度還比較高的時候採收,因為酸度是 Brunello 得以老而彌堅的秘訣。這次我親眼看到 Le Chiuse 旁邊的一塊 BS 田收割比 Le Chiuse 早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因此我的猜想是﹕BS 不等葡萄在田裏完全成熟便採收,目的是讓酒在酒瓶內有緩慢但更長期的成長過程。
我們不妨說酒的成熟有三個階段﹕在田裏,灌瓶以前在酒窖的木桶裏,最後在瓶內。不同的取捨區別了從傳統到現代的不同風格﹕最極端的現代派用 green harvesting 和新的法國小木桶來加速酒的成熟,而最極端的傳統派反過來用提早採收和百年大木桶來減慢酒的成熟速度。
後記之三
Franco 對木塞的問題顯得很無奈。起初他沿用爸爸的方法,從一家位於 Verona 的公司採購,後來公司關門了,他便轉往 Triste,礙於地點不太方便,他一度轉往巴黎一家公司,結果發現木質太鬆軟,以致他要回收所有 1971 年份來更換,後來又轉用 Sardegna 的公司,最後是葡萄牙。他們買的是最昂貴的木塞(每個 1 歐元),但問題還是解決不了,他最近也開了一瓶 corked 的酒。他講這一大串歷史好像都發生在昨天似的,他的記憶力和專注力很驚人。
後記之四
Franco 送給我們的 This is My Land 是一本好書。我看了一遍後對 Franco 的“Simbolo dell’ Amore” 有了另一番體會。書的最後一章講 Franco 是個很有宗教情懷的人,有一段話是這樣的﹕
I like doing things properly. Agriculture and wine teach us to know how to wait, not to be in a hurry; they are part of a slow world, which has something religious about it, in which time is dictated by nature itself.
他和他先祖讚頌他們的 Brunello 有多長壽,那是源自他們對大自然的理解。別人想造可以馬上飲用的酒,他們卻服膺 “slow world” 的哲學,那是服從大自然的必然選擇。從他的天主教信仰出發,大自然的主宰是上帝,而基督宣揚的普世價值是無分彼此的愛,我們姑且稱之為「大愛」吧,這大概是 Franco 的 “Simbolo dell’ Amore” 的出處。大愛存於心,形之於人間為和諧,所以 “Simbolo dell’ Amore e dell’Armonia” 是更完整的表述。
牟宗三曾言三大聖人耶穌言愛,釋迦言悲,仲尼則言仁。仁者雙人也,也就是和諧。
三聖的教訓幾千年前已相通。今天透過一瓶 Franco 的 Biondi Santi,令我們重溫了久遠年代的普世價值。
I know how to love him, finally.
能與BdM的聖人一起品酒, 夫復何求
[Jacky回覆10/08/2012 13:53:38]Excellent, 完全同意!
[版主回覆10/08/2012 12:00:21]所以我希望提倡的,是不光喝酒,還喝傳統、喝純樸的心,drink the emotion!Cheers!
[Jacky回覆10/08/2012 11:18:32]始終大家的生活環境太不同, 我們的社會競爭激烈為口奔馳, 有時真的身不由己, 而他們的農莊生活相比下簡單樸素, 一生一心奉獻給葡萄園, 自然更容易孕育出這種真誠純樸的品格, 而他們對傳統葡萄酒的堅持,信念和熱誠更是令人敬佩.
[版主回覆10/08/2012 08:17:36]他們最可敬又復可愛的品質是 honesty ,這是人與大自然赤裸裸地交往的最純真的表現,凡聖皆一。我們久在城市染缸廝混的人已經不知道誠字怎麼寫了。我們得了多少,失去的又有多少?
"最極端的傳統派反過來用提早採收和百年大木桶來減慢酒的成熟速度"
回想起Soldera曾說過>> 整個 Montalcino 地區只需要有三家酒莊便足夠﹕ Banfi for sales, Biondi-Santi for history, and Soldera, 確實有他的道理.
但這種超長時間的瓶中熟成, 亦正帶出Franco所擔心的酒塞質素和corked酒的問題, 到最後究竟仍有多少支酒是可以完美地陳年到百歲仙境?
[版主回覆10/09/2012 07:57:09]電郵地址是﹕Franco Biondi Santi <biondisanti@biondisanti.it>;
[Wine2Gather – Specialize in Italian Wine回覆10/08/2012 18:30:01]我想把我家里那瓶Biondi Santi 1945 Riserva拿去recorking呀!!
[版主回覆10/08/2012 15:43:10]瓶頸原來便有小量空氣,因瓶塞漏氣部分酒會蒸發掉,所以 recorking 的原理是換 cork 並用原來年份的酒補充蒸發掉的部分,理論上是復原。
[Jacky回覆10/08/2012 13:48:23]原來如此, 但我對recork這個方法都不太清楚, 如果過程中都會有新空氣走到入樽內, 會否對酒質有所影響…
[版主回覆10/08/2012 12:01:30]所以他家族很早已提供 recorking 的服務,理論上每 25 年要換一次。
真正的slow living!
[版主回覆10/10/2012 09:16:35]不過他們是富貴人家,可以等得起。
[版主回覆10/10/2012 09:16:08]不過他們是富貴人家,可以等得起。